年春,张之洞难得清闲,到南京故地重游,盘桓了整整一个月。这一个月,他游玄武湖,访青溪,去豁蒙楼,到瞻园。说起来,张之洞与南京关系不浅,他曾两度署理两江总督之职,南京留下他不少印迹。
游览南京胜迹
众所周知,张之洞曾两度署理两江总督。
甲午之战,刘坤一北上抗日。张之洞署理两江总督,殚精竭虑。待一切尘埃落定,刘坤一归来,张之洞重回湖广总督之任。
庚子之乱,张之洞与时任两江总督刘坤一彼此默契,终成东南互保之局。
但刘坤一在年去世,张之洞再次署理两江。但时间不长,中枢任命魏光焘接任两江总督。张之洞要回湖广本任,但端方正在署理,干劲十足。张之洞索性北上进京,汇报工作,回乡扫墓。他再度南下,已经是年春。
这一年的4月30日,张之洞乘船东下,先是到芜湖与魏光焘会晤。5月2日抵达南京,这一天,他的三儿子张仁侃娶四川知府王懿棨的女儿为妻。王懿棨与张之洞的夫人是兄妹,这门亲事也真是亲上加亲了。
这一月之内,张之洞在南京,除了不断与袁世凯、赵尔巽、盛宣怀、端方、梁鼎芬等函电交驰外,也算难得逍遥,就在南京流连山水,看了不少地方,写了一组《金陵游览诗》。张之洞如此说道:
余两假江节,不暇游观。甲辰春,奉命来与江督议事。公事无多,又不能速去,日日出游以谢客。
有一寂园,地在南京城东复成仓,为皖人吴学廉所营造。张之洞写有《吴氏寂园》五言诗,其中有“厥初一瓜庐,蕞尔青溪边。十年三过门,附益成名园。有水可濯缨,况兼远与偏。堂后挺高竹,粗如夏屋椽。钟山翔且舞,来住几案间”之句。钟山隐隐,青溪潺潺。
寂园多水,竹叶婆娑,自然是好去处。如今南京复成桥左右,哪里还有寂园的丝毫踪迹?
张之洞还去看了城西乌龙潭的薛庐。张之洞特别注明,薛庐在乌龙潭上,昔为全椒薛慰农院长所居,今为薛祠。潭即颜鲁公放生池也,今有鲁公祠。
张之洞畅游玄武湖,别有一番感慨,但却题为《元武湖》,以避康熙“玄烨”名讳。大明收藏天下黄册在玄武湖的梁洲,但在张之洞看来,不过是“胜国一纸堆”。张之洞到城西莫愁湖,没有提到朱元璋与徐达,只是说到了梁武帝萧衍:萧衍黠老公,艳体托丽人。制为莫愁曲,歌者颊生津。遂令石城水,曼腻娇千春。张之洞真是好兴致,到了莫愁湖,也就索性顺便再去雨花台看看吧。你看,南皮他的《雨花台泉》,开篇第一句:不见报恩塔,犹见雨花台。经过洪杨在南京十余载治理,哪里还有报恩塔的影子?张之洞还去了现在南京所称的胡家花园。张之洞当时还能看到,胡氏愚园有六朝石,宋人题字的“刘季高甫徘徊其旁”等十六字。张之洞驻足名园,流连徘徊,顿生沧桑兴亡之叹。
当年的青溪,可以行舟悠哉,酒茶相伴,二三知己,海阔天空。泛舟青溪的张之洞,与朋友僚属们会说些什么?
据《抱冰堂弟子记》所言,张之洞在年署理两江,每天忙碌,高度紧张。甲午海战前后,他为时局改观殚精竭虑,恪尽职守。心虑日军溯江而上,他调来曾取得镇南关大捷的冯子材,驻节镇江,以备调遣。但就在年,张之洞的次子溺死总督署,令他悲伤欲绝。梁鼎芬等人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,缓解其痛苦,邀请康有为来南京与他会面。
甲午败后,中国究竟路在何方?怎样才能脱离被瓜分的危险?康有为自有一番见解与方案。张康在南京多次深谈,颇有知音之感。这也是后来张之洞大力支持强学会、《时务报》的起因。
后来张之洞与康梁因诸多理念不合而分道扬镳,这是后话了。
张之洞此次署理两江,还认识提拔了一个人。这个人参加了甲午之战,兵败溃散,他来南京投考张之洞的自强军,被录用后,认真办事,勤勤恳恳,四象山、狮子山、幕府山、江阴要塞等炮台,都是他亲力亲为,整顿修筑,让张之洞颇为满意。这个人,就是后来曾做过民国大总统的黎元洪。而在年的春天,黎元洪已成为一名将领,即将指挥张之洞麾下最精锐的新军部队。张之洞回首这些如烟往事,会有一番怎样的感慨啊。
张之洞
豁蒙楼为谁而建
游过青溪,张之洞到羊皮巷参加一饭局。此饭局,主题明确,是一个太守要承揽川汉铁路的有关业务,自然想通过张之洞以行方便。此人从上海进京,大概是听闻张之洞在南京,特意赶来一见。张之洞大概是记不得或者不愿意提这位太守亭园的名字了,就以《羊皮巷某氏园》为题,记述此事,其中有“烦者有至乐,旁人不得闻。闲者有至苦,写我忧如焚”这样的句子。张之洞的烦苦?闲乐?忧心如焚?就要年近古稀的张之洞还真是心事重重忧虑多多。
南京台城鸡鸣寺有豁蒙楼,多说是张之洞为纪念学生杨锐而建。且看张之洞如何说:
余以金施寺僧,辟寺后经堂为楼,尽伐墙外杂树,遂为金陵诸寺之冠。
张之洞与得意门生杨锐(“戊戌六君子”之一,年遇难)同游台城是在年,时任湖广总督的张之洞首度署理两江。某夜,两人“同游台城,憩于鸡鸣寺,月下置酒欢甚,纵谈经史百家、古今诗文,憺然忘归,天欲曙,始返督衙。”“此夕月下清谈,及杜集‘八哀诗’,锐能朗诵无遗,对于《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》一篇,后四句‘君臣尚论兵,将帅接燕蓟,朗咏六公篇,忧来豁蒙蔽’,反复吟诵,之洞大感动。”年,张之洞再次署理两江,重游鸡鸣寺,“徘徊当年与杨锐尽夜酒谈之处,大为震悼,乃捐资起楼,为杨锐纪念,更取杨锐所诵‘忧来豁蒙蔽’句,曰‘豁蒙楼’。”
但,也有人说,此楼与杨锐无关。
豁蒙楼是否缘于杨锐,还有待确认,也许是他人附会,为张之洞锦上添花?但即使张之洞缅怀这位学生,在当时也不大敢公开表露心迹吧?
翠微亭,即南唐暑风亭,在清凉山上。张之洞到此,自然要评说南唐:
保大虽孱王,此亭江表冠。凉风扫盛暑,夜夜金舆玩。霸图偶起灭,山川长绚烂。穷蛙食井泥,安有超世见?
保大是南唐时期年号,张之洞说南唐帝王是“孱王”(懦弱的君王),贬低鄙夷之情,溢于言表。
张佩纶与李菊耦
悼念张佩纶
张之洞在南京一月,两江总督魏光焘自然要尽地主之谊。
魏光焘宴请张之洞,是在江苏粮道署,当时的负责人叫胡彦孙。不过,当晚的张之洞以身体不适为由,没有饮酒。张之洞写了首诗记录了这件事,其中有“我看客饮唇不濡,欢虽不足适有余。借问主人何所适,溪堂客散仍读书”,好一个“溪堂客散仍读书”,真是不改书生本色啊。
但张之洞此次在南京一月,他最有价值的作品,还是他的《金陵杂诗》十六首与他的《过张绳庵宅》四首。且看他的《金陵杂诗(其一)》:
兵力无如刘宋强,励精政事数萧梁。何因不享百年祚,鸩毒山川是建康。
张之洞的金陵杂诗纵横捭阖,感怀历史,吊古伤今,并不是无病呻吟,敷衍成文。这一首仍在说六朝往事:论武力,刘宋很强;论励精图治,萧梁也数得上。可是为什么都只能维持五六十年的统治呢?就是因为他们宴安鸩毒,金陵的“六朝金粉”,花花世界,坑害了他们啊。
张之洞的《过张绳庵宅》四首,多被提及。张之洞比张佩纶大11岁,两人都是直隶河北同乡,都是科场骄子,同为前辈乡党李鸿藻麾下清流党中的要角,又同列“翰林四谏”,两人关系非常密切。
张佩纶学问渊博,堪与张之洞并驾齐驱。张与妻子李菊藕合写过一食谱与一武侠小说。年,张佩纶已死去一年,但还没有归葬河北。张佩纶的儿子张志沂娶的是黄翼升的孙女黄逸梵。张志沂与黄逸梵的儿子叫张子静,女儿就是张爱玲。黄翼升的儿子叫黄宗炎。
北望乡关海气昏,大招何日入修门?
殡宫春尽棠梨谢,华屋山邱总泪痕。(一)
箧中百疏吐虹霓,泛宅元真世外嬉。
劫后何曾销水火,人间不信有平陂。(二)
凭谁江国伴潜夫,对舞髯龙入画图。
怜汝支离经六代,此心应为主人枯。(三)
廿年奇气伏菰芦,虎豹当关气势粗。
知有卫公精爽在,可能示梦儆令狐。(四)
张之洞在诗注中特别提到,张佩纶去世已经一年,故人的宅院里有两棵栝树,实际上就是桧柏,六朝的时候就有了,真是历经风雨,见惯沧桑,颇有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之慨。
一个月的南京滞留,张之洞留下诗文多多。张之洞返回武昌,再过芜湖,又去吊祭袁昶。袁昶是张之洞的学生,小张之洞7岁,浙江桐庐人,是光绪二年进士,曾官至太常寺卿。年,因直谏反对用义和团盲目排外而被清廷处死,得年54岁。张之洞追怀袁昶,特别凄楚伤怀,他把袁昶比作西汉晁错,请看他的《过芜湖吊袁沤簃》之一:
七国连兵径叩关,知君却敌补青天。
千秋人痛晁家令,能为君王策万全。
顺便交代一下,魏光焘与张之洞同岁,比张之洞晚死七年,也是晚清名臣,得年79岁。魏光焘早年隶属左宗棠部,甲午之战,募兵北上,与湖南巡抚吴大澄援辽抗日。战后任陕西巡抚、陕甘总督、云贵总督、两江总督、总理各国事务大臣。张之洞上奏创办三江师范学堂,匆匆离去,具体落实,则是魏光焘,新官也理旧账,不必另起炉灶,令人钦佩。
张之洞回到武汉湖广总督原任后,端方却被调离,到苏州做江苏巡抚了。
特约撰稿王振羽
校对徐珩